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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卷一》[View] [Edit] [History]

1 乙卯春雪盛,數十年所未有。得一句云:「山中最好無人跡。」再作一句不得。
2 夢遇仁卿兄弟於江船之上,見一紙書二句云:「夢覺江天同擊楫」,下句醒失之。惜哉!予握柳湖手問曰:「君複何事乘舟?不能禦風而行耶?」柳湖良久答曰:「挈不住。」
3 之廬山方知太白「山從人面起,雲傍馬頭生」,上句亦是寫云。蓋雲行不見峰巒之奇,風過雲清,突兀當面矣。下句是寫雲來,上句是寫雲去。
4 游山常為雲所困。丙辰游廬山、黃岩,秋晴瀑布弱甚。得一句云「瀑布苦晴山苦霧」,未成首也。正可與舊作「梅花宜月柳宜風」作對。
5 亡友呂緒承極愛仲則詩,而誦「茫茫來日愁如海,寄語羲和快著鞭」二句,尤不去目,竟以三十二歲死,猶不及仲則三年。哀哉!緒承古風有縱橫氣,律句慷慨滄涼,聲震簡外。如「大藥中山酒,鄉心下澤車」、「衰世無才盜,知時有順民」、「百歲光陰原旦暮,十年涕淚滿江湖」、「蟲沙浩劫驚來日,歌哭無聊送盛年」,《別弟》云:「尺書遠道難將意,人事中年有淚痕。」和予韻有云:「罪言無路陳前席,抉眼終期挂國門。」送予出都云:「似我真甘老岩壑,知君心不在江湖。」詫僚餘生,失此知已,何以為懷!又有句云:「挽戈尚擬三揮日,鑄弩終當一射潮。」使人作擊楫中流之想。哀哉緒承,世豈複有斯人哉!
6 空同《自序》述王叔武語,略云:「孔子曰:『禮失而求之野』。今真詩乃在民間,而文人學子顧往往為韻言,謂之詩」云云。既又自云:「予之詩,非真也。王子所謂文人學子之韻言耳。出之情寡而工之詞多者也。」空同之自許遜矣,亦可以平攻擊者之心而息其喙矣。於鱗謂「微吾竟長夜」,自知之明,去空同遠矣。空同駁大複書,不失朋友相規,至其答周祚附書中隱隱罵大複,則非道也。何李故人,周則不過投書一通,而李即引為知己,盡發其胸中不平,所謂「室不相和,出語鄰家」。失親疏之序矣。
7 甘露之變,寺宦屠戮大臣殆盡,是何等時!而樂天詩惟謂「當君白首同歸日,是我青山獨往時」,絕無一點痛憤不平之氣,即非幸禍,亦無男子氣矣。玉溪「實融表已來關右,陶侃軍宜駐石頭。豈有蛟龍愁失水,更無鷹隼擊高秋」,差強人意也。
8 明皇謂太白窮相。「瓊杯綺食青玉案,使我醉飽無歸心」,非窮相乎?
9 坡詞「吹到柳春又少,天涯何處無芳草」,用《楚辭》「何所獨無芳草兮,爾何懷乎故宇?」
10 阮籍,司馬氏門客耳,往觀孫登,與語不應,登殆鄙其為人。或以其登廣武「時無英雄,遂使豎子成名」語,「豎子」指司馬氏,真大謬也。籍正賴大將軍保全之,而敢以豎子目之乎?其詩有云:「甯與燕雀翔,不隨黃鵠飛。黃鵠游四海,中路將安歸。」劉後村云:「非謂甘為燕雀,自傷其才大志廣,無所稅駕。」視籍太高矣!
11 朱子論鞏仲至詩曰:「大抵人若不透得上頭一關,則萬事皆低。」於東坡和陶則云:「淵明所以為高,正在其超然自得,不費安排處。東坡乃篇篇句句依韻而和之,失其自然之趣矣。正使因難見奇,亦豈所以為詩也哉?」論出處則曰:「關關雎鳩』,出在何處?」論子美極不許夔州以後詩,於放翁極許其老健,以為近代惟見此人。凡其品題之聯,直無錯誤。至於論《三百篇》則曰:「讀詩且只將做今人底詩看。」又曰:「說此花既白又香,是盛寒開,必是梅花詩也。」後人只知文公是道學人,不知詩。其實文公之知詩,且為從古詩人所不及。試問《三百篇》當與知詩者言之乎?與不知詩者言之乎?文公知詩,其於《三百篇》近矣。即有失,亦少矣。末學攻文公者,其人曾解詩乎?
12 朱子《題西林院壁》:「巾履修然一缽囊,何妨且住贊公房。卻嫌宴坐觀心處,不奈簷花抵死香。」此詩極好。朱子別有《觀心說》,極言觀心之非,謂心而可觀則心外複有一心。予謂「觀心」二字與克己相通,若雲觀心謂有二心,則克己亦有二己矣。不如存其詩而去其說。
13 古詩「巾叟前致辭,夜臥不覆首」,至為有理。凡花草方芽,置室中移時頭即外指,蓋植物皆喜得天氣。人物一理,不得天氣,其受損多矣。世以南面為尊,而道家忌向北而臥,以戶多南向,不南面不得天氣也。《內經》言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通乎天氣。《老子》:「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。」河上公注:「天為玄,於人為鼻;地為牝,於人為口。鼻口之門,天地元氣所從。」許氏《氣書》:「人之受胎於母,其生也始於鼻,故鼻訓始。」《說文》:「鼻,引氣自畀也。」由此觀之,人若覆首,則鼻氣不與天通,生理絕矣。聞族媼言:生子凡夜臥伸首出被者多壽,向被內縮者多夭。又俗言:至喪家,昂首視其屋簷,即吉。
14 詩,樂也。古樂之亡久矣,惟詩猶近之。道學之儒,動言禮樂;及其為詩,道是禪偈不是,道是《湯頭歌》不是。詩可以興,豈宜如此?然則其所云禮樂,亦可知矣。朱紫陽、王陽明、陳白沙畢竟是大人物,詩亦有典型,其他成誦者少矣。
15 詩要好,先要少。古人作詩一世,不過一二首自然濃至,《三百篇》是也。詩愈多,則愈薄矣。白香山、陸放翁若只存其合者,必不在李杜之下,正恨其不肯少耳。古人著書不過數首、數十首,近世著述家必至數十種、數百卷,其不逮古人宜矣。
16 詩家以《十九首》接《三百篇》,亦未盡是。如「何不策高足,先據要路津」,是成底語?為此言者,其李斯之流乎?
17 彌衡賦鸚鵡有云:「嬉游高峻,棲躊幽深,飛不妄集,翔必擇林。」又曰:「甯順從以遠害,不違忤以喪生。」皆與其行相反。張華《鷦鷯賦》云:「動翼而逸,委命順理,與物無患,伊茲禽之無知,而處身之似智。不懷寶以賈害,不飾表以招累。」華之自待不過鷦鷯,而處非其地,竟致殺身。雖曰「委命順理」,亦何益之有。
18 陸士衡《擬今日良宴會》一首:「人生無幾何,為樂常苦晏。譬彼伺晨鳥,揚聲當及旦。曷為恆憂苦,守此貧與賤。」此種辭氣極似李斯,宜其末路相似。
19 放翁《即事》:「皋夔無近用,芝術少奇功。上壽當徐致,沉痾忌力攻。醫傳三世久,事願百年中。畏與庸人說,終身托病聾。」《疾小愈縱筆》:「治疾如治盜,要使複其常。藉日用戈矛,全之甯欲傷。彼盜皆吾民,初非若胡羌。奈何一朝忿,直欲事毆攘。毆攘雖快心,少忍理則長。華陀古神醫,煎浣到肺腸。取效雖卓犖,去死真毫芒。君審欲除盜,惟當法龔黃。撫摩倘有道,四境皆畊桑。我亦以治疾,不減玉函方。」《讀華陀傳》:「六籍雖殘聖道酷,中更秦火不成塵。華陀老黠徒驚俗,吾豈無書可活人。」放翁特識如此,真乃命世豪傑。曲園廢醫論,庶幾近之。
20 「先生結屋綠岩邊,讀《易》懸知屢絕編。不用採芝驚世俗,恐人謗道是神仙。」放翁《寄題朱子武夷精舍》詩也。朱子平生少許可,獨贊放翁詩不去口。得放翁如此好詩為贈,固應爾爾。笑笑!
21 或為松雪題畫曰:「兩岸青山多少地,豈無十畝種瓜田。」案:召平勸蕭何讓封,則已曳裾侯門矣,非能老於田畝也。或語小誤。又有云:「江心正好看明月,又抱琵琶過別船。」則松雪自不小心畫《潯陽送別圖》以招毒舌宜矣。予最愛雲林題松雪畫蘭云:「遙看苕霅山如玉,雪後春風自茁芽。」語既清麗,而於松雪身世,亦在有意無意之間。
22 沈啟南題子昂畫馬:「隅目晶熒耳竹批,江南流落乘黃姿。千金千里無人識,笑看胡兒買去騎。」明人喜茶毒松雪,國初人喜茶毒虞山。此正是古風,今也則亡。
23 放翁《夜讀了翁遺文有感》次聯云:「吾曹自欲期千載,世論何曾待百年。」翁律詩雖多,然吾必以此十四字為壓卷矣。朱子所謂第一等議論、第一等好詩,此聯是也。
24 章武三年先主殂於永安宮,是年為魏黃初四年。三月癸卯,月犯心大星。《史記》《天官書》:「心為明堂,大星天王。」先主當之矣。洪稚存《五丈原諸葛祠》詩云:「地形縱複輸中夏,天象居然見大星。」此語作先主廟詩,亦得。
25 「覺時不及夢時樂,死去始知生可憐」,放翁詩也。下句極確,抵得一篇《恨賦》。
26 放翁詩:「百年鼎鼎成何事,寒暑相催即白頭。縱得金丹真不死,摩挲銅狄更生愁。」又「流年冉冉去無情,日夜溪頭布穀聲。城郭雖存人換盡,令威應悔學長生。」讀此二詩,亦足以去惑,勝於《莊子》「人盡死,我獨生」多矣。範忠宣曰:「或勉以攝生之理,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,假如丁令威千歲化鶴歸鄉,見城郭人民皆非,則彼獨存,何足樂者!」
27 郝經父諱思溫,字和之,有句云:「日月倘隨天地在,詩書終療子孫貧。」壯哉!真第一等議論也。遣山《中州集》不載此詩。
28 退之硬語,前無古人,所謂「字向紙上皆軒昂」也。然詩之高處又不在此。詩高亦要性情不凡耳,若專求語硬,則亦紙上工夫。
29 李畋《聞見錄》載林逋隱居,朝廷命守臣王濟訪之。逋即懷詩文求見,濟乃以文學保薦,及詔下,賜帛而已。案:以詩文與人看,亦是常事,然出於隱逸者,便覺喪氣。吾儕不可不以為戒。
30 予嘗謂荊公有痰疾,其贈歐公詩云:「他日倘能窺孟子,終身何敢望韓公。」本意不屑學韓耳,而語氣又似韓公高於孟子。《題秀祠堂》云:「一日鳳鳥去,千秋梁木摧。」非有痰疾人語乎?或者以為為王逢原作,正恐荊公不肯耳。
31 杜詩「縱使盧王操翰墨,劣於漢魏近《風》《騷》」,與荊公贈歐詩頗似,吾所不解。或云「漢魏近《風》《騷》」五字連讀,其如古來無此句法何!
32 《輟耕錄》趙魏公云:「作詩用虛字殊不佳,中兩聯填滿方好。才使唐已下事便不古。」然則明七子詩法直從松雪來耳。
33 宋一士人注東坡梅花「月地雲階」一首,不引《周秦行記》。錢伸仲每談此事以戒後生。予以為使事而及小說,不足以為東坡重也。凡用故事,除古書而外,當用正史,若唐宋以來小說,不用可也。譬之《聊齋志》、《子不語》,可當故事使乎?王安石謂坡詠雪「玉樓銀海」出道家,後人未見。然予以為徵典而及釋、道二藏,亦是一障。總之文章家當自尊貴,牛溲馬勃,到處留心,博則博矣,有何價值乎?明七子謂才使唐以後便不古,語不無太高,而亦未可廢也。
34 荊公《北高峰塔》詩:「不畏浮雲遮望眼,自緣身在最高層。」予登山常為雲所苦,蓋高則蔽生。荊公下筆便不合理。袁子才論吏治曰:「自以為不誤,誤常多;自以為誤,誤常少。」荊公自謂不誤者也。
35 「百年離別在高樓,一代紅顏為君盡」,綠珠貞烈,方許當一代紅顏。梅村《圓圓曲》:「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紅妝照汗青。」圓圓失行之女,何足以當之。梅村之失,不止於此。三桂豈周郎之比,何重名之有。不忠不孝,又何可以多情許之乎!
36 「衝冠一怒為紅顏」、「紅顏流落非吾戀」,二句不貫,俞曲園言之。《明末紀事補遺》載圓圓事甚詳,錄梅村「慟哭六軍」二句,而曰「餘詞汗漫,不甚警拔」,削之。此書自序署南沙三餘氏,不知何人。
37 近人江陰黃莘丞《詩話》載丐詩七絕,下二句云:「市口西風殘照里,晚餐尚在有無中。」讀者為之忍俊不禁。吾郡西郭廢倉為群丐所居,或見其壁上書一聯云:「得過且過去,自然而然來。」
38 「浮世光陰自不多,題詩聊複答年華。今朝我在長松下,背立西風數亂鴉。」《山庵雜錄》素首座詩也。「四十餘年大夢中,翻身展轉眼猶蒙。忽聞五夜傳更漏,不信人間耳盡聾。」下四句節《惲遜庵集》查逸人詩也。
39 傅青主《口號》:「雲間兄弟自高才,道真聾老不聞雷。長柄胡盧休怪間,何如不向洛中來。」高識如此,那得不千古!弟子孫生言盧志問陸機「遜抗於君遠近」,蓋亦以吳之世臣不當入洛而熳之也。而二陸不知自反,亦可哀矣。
40 附屈陶
41 「雖體解吾猶未變兮,豈余心之可懲。」使人起敬。陶詩:「深感父老言,稟氣寡所諧。紆轡誠可學,違已詛非迷。且共歡此飲,吾駕不可回。」緩急不同,所以屈死陶不死。
42 「民生各有所樂兮,餘獨好修以為常。苟予心之端直兮,雖僻遠其何傷。」「善不由外來兮,名不可以虛作。孰無施而有報兮,孰不實而有獲。」數語何異聖經,屈子殆知道乎。
43 「蘭芷變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為茅。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為此蕭艾也?豈其有他故兮,莫好修之害也。」既乾進而務入兮,又何芳之能只。只,敬守也。固時俗之流從兮,又孰能無變化。覽椒蘭其若茲兮,又況揭車與江離。」觀此則知人生自立之不易,且亦知亡國風會,千載如一也。《中庸》曰:「國無道,至死不變。」《孟子》曰:「周於德者,邪世不能亂。」豈易言哉!
44 唐鑄萬謂靈均被祟,語亦近理。《招魂》曰:「帝告巫陽曰:『有人在下,我欲輔之。魂魄離散,汝筮子之。』」凡人失心,初亦自知是病,久則不自認為病矣。《莊子》曰:「其病病者,猶未病也。」意《招魂》是靈均始失意之初,自知魂魄離散而自招之輿?
45 《天問》:「鴟龜曳銜,鯀何聽之?順欲成功,帝何刑焉!」大約言鯀誤聽人言,順人之欲以求成功,罪不在鯀也。「永遏在羽山,夫何三年不施?」則舜未殺鯀,但安置羽山而已。「伯禹腹鯀,夫何以變化?纂就前緒,遂成考功。」然則鯀固有功而禹成之耳。靈均為鯀訟冤,必有所據。祭法固云禹能修鯀之功。《史記》《夏本紀》。禹傷先人父鯀功不成」云云。《離騷》:「女簍詈原曰:『鯀嬸直以亡身兮,終然妖乎羽之野。』」《惜誦》:「晉申生之孝子兮,父信讒而不好。行嬸直而不豫兮,鯀功用而不就。」原既以鯀自擬,又與申生並稱,然則《左傳》四凶,必無鯀矣。
46 禹疏九河,民聚瓦礫。而鯀則轉有「順欲成功」之說,天下事可以常理論哉?
47 《三國志》杜恕考課疏有云:「殛鯀而放四凶。」別鯀於四凶之外,可見是兩事。元凱,恕子,何注左以杌為鯀乎?
48 《離騷》:「餘既滋蘭之九畹兮,又樹蕙之百晦。畦留夷與揭車兮,雜杜衡與芳芷。冀枝葉之峻茂兮,願埃時乎吾將刈。」靈均養育許多人材,以待他日之用,其志壯矣。後云:「蘭芷變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為茅。」「覽椒蘭其若茲兮,又況揭車與江籬。」說來使人敗興。嗚呼!屈子之所以死,意此亦其一端乎?
49 宋玉、唐勒、景差,皆屈原之徒也。意其在滋蘭樹蕙之列而不變其芳者乎?差強人意矣。
50 「老冉冉其將至,恐修名之不立。」陶詩:「身沒名亦盡,念之五情熱。」又云:「不賴固窮節,百世當誰傳。」
51 《悲回風》:「甯溘死而流亡兮,不忍此心之常愁。」哀哉此語也。汨羅之投,彼固以為便宜事矣。
52 《橘頌》終篇:「年歲雖少,可師長兮。行比伯夷,置以為像兮。」去題寢遠矣。詠物而以自家身分插入,往往如此。
53 「哀吾生之無樂兮,幽獨處乎山中。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,固將愁苦而終窮。」《詩》不云乎:「考盤在澗,碩人之寬。」寬則樂矣。靈均處山中而不樂,舍死何之乎?
54 武進蔣驥注《楚辭》,以《招魂》為靈均自作。且云:「凡人七情所激,皆能卒然失其精魂。原於《遠游》固曰『神忽其不反,形枯槁而獨留。』況當近死之時,煩冤轉甚,其魂必有惝然不能自持者,故言魂魄離散而設為此辭。」
55 《哀郢》「當陵陽之焉始也至兮,淼南渡之焉如?」下又云:「忽若去不信兮,至今九年而不複。」陵陽在九華山東南麓,地以山名,去黃山二百里,白岳三百里。靈均既處陵陽九年,則非特九華為其行吟之地,即黃山、白岳必有蹤跡焉。凡其謂吾生無樂、幽獨山中及登石巒上高岩,其地安在?非九華諸山乎。今乃無靈均遺跡,豈非憾事。
56 「忽若去不信」有「處世若大夢」神理,自己亦不信也。《國殤》語多壯厲,知滅秦必楚也。
57 或曰:君子之德謙。屈平自贊不能自休,何謂也?曰:平之有死志久矣,此平之所以自贊也。孔子有謙德者也,至畏於匡,則曰:「文王既沒,文不在茲乎?」厄於宋,則曰:「天生德於予,桓其如予何!」不疑於死,則不自贊也。世不我知,我今死矣,複何待乎?雖聖人不能不白其死也,何嫌於屈子乎?
58 屈子之短在不飲酒。「獨醒」之說,以此心言也。此心不昧,沈湎何傷。淵明不死,屈子死,其故可知矣。
59 值夷窮餓,孔賢而孟聖之矣。屈辭鬱塞不易通也,太史公謂爭光日月矣。陶詩淡澀不易味也,後世以武鄉侯許之矣。嗚呼!後人不負古人也,賢者可以勉矣。
60 有屈原不可無莊周。天生一物有特異之性,必生一物與之相反而相成。
61 太史公《伯夷傳》於「天道是耶非耶」之下,忽接「道不同不相為謀。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」,分明是無欲而好仁之說。夫子謂伯夷求仁得仁,亦不外此。史公一生品誼見於此篇,讀者不可忽也。識得太史公用意,則袁了凡輩只算俗人。陶詩:「積善云有報,夷叔在西山。」末云:「不賴固窮節,百世當誰傳。」其意與史公正同。
62 淵明詩云:「身沒名亦盡,念之五情熱。立善有遣愛,胡為不自竭。」又曰:「不賴固窮節。百世當誰傳。」非不欲立名者也。乃又云:「籲嗟身後名,於我若浮煙。」又曰:「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。」又曰:「千載非所知,聊以永今朝。」豈其言之不由衷乎?非也。此正是淵明自信千古,故看得名為自家固有,而不甚足奇。譬之大富貴人,看得錢財甚輕,不甚愛惜也。少陵亦然。一則曰:「丈夫垂名動萬年。」一則曰:「名垂萬古知何用。」一則曰:「千秋萬歲名,寂寞身後事。」若草亡水卒之流,並身名翳如,寂寞身後,不許他說。
63 「八表同昏,平路伊阻。」此何時也,尚有良朋可思,來則促席,不獲則抱恨。非淵明之儔乎?不比靈均之世,只是獨清獨醒,宜其死也。
64 淵明《命子》一則云:「既見其生,實欲其可。」一則云:「夙興夜寐,願爾斯才。」恰是人情。或乃謂人子不過天下一蒼生耳,其語轉不近情矣。
65 《感士不遇賦》《序》有云:「立行之難,而一城莫賞。」詩曰:「不賴固窮節,百世誰能傳?」得二句云:「百世能傳固窮節,一城莫賞立行難。」
66 要知萬古以上、萬古以下情狀,只看青天白雲,以其終古不變也。「遙遙望白雲,懷古一何深。」真有意味。千秋之後,有思我者,只一翹首,如見我矣。
67 淵明愛酒,而詩無酒氣,是為酒德。
68 《畫贊》:「至矣於陵,養氣浩然。」養氣語是孟子輿大本領,乃以許於陵,亦不為苟同者矣。
69 人之強弱,固有不同。陶詩多詠農務,如曰:「晨興埋荒穢,帶月荷鋤歸。」則一日殆無釋耒時矣。又曰:「四體誠已疲,庶無異患幹。」度淵明真能作力農夫矣。及觀其傳則曰:「躬耕自資,遂抱贏疾。」然則為農夫不易矣。林和靖不能擔糞,分明是不肯種田。孟子曰:「君子勞心,小人勞力。」真是實話。若夫舜發獻畝,禹、稷躬耕,孔明躬耕南陽,亦有盡信書之疑矣。
70 淵明責子,可謂勤矣,然其子竟無所見。從來心無二用,業不兩進,淵明之子既役柴水之勞,而又欲其從事文術,斯亦難矣。得非以飢寒之故,並家學而亡之耶?言之短人氣。
71 淵明詩雖多言貧,然有如「桑麻日已長,我土日已廣」,有如「園蔬有餘滋,舊穀猶儲今」,抑亦樂矣。《丙辰八月下水巽田舍獲》一首有云:「司田眷有秋,奇聲與我諧。」是淵明有佣耕者矣。又云:「揚械越平湖,逅邇遨只亍!筆竅裸嗶閭鍶ゼ疑踉叮中隔平湖,方知司田寄聲之故。由是觀之,淵明家產殆不止一處,而經紀亦未為不善也。然且為貧所困,吾輩家無半畝,更複如何?笑笑!
72 有素心人能賞奇文、析疑義,大是樂事。得一已難矣,況於多乎。末世道德淪喪,文學亦掃地盡矣,南村鄰曲,何處得來?因淵明之樂,益見名山之窮。
73 《祭從弟》文云:「曰仁者壽,竊獨信之。如何斯言,徒能見欺。」餘謂仁者壽,恐只是孔子中年語。若到顏淵、伯牛死則有所不忍言矣。如曰:「斯人也,而有斯疾也!」分明說仁人也而不壽。
74 《有會而作》一首有云:「常善粥者心,深恨蒙袂非。嗟來何足吝,徒沒空白遣。」此首當與《乞食》並觀。淵明忍飢忍恥,所以不為伯夷,不為屈原。
75 「善惡苟不應,何事空立言。不賴固窮節,百世當誰傳。」善惡雖不應,百世之傳未嘗不應也。孔子曰:「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。」沒世之前,全不計較。
76 人情好非其有,獨淵明謂「吾亦愛吾廬」,大奇大奇。容膝之廬,有何可愛,苟非心神超出流俗萬萬,安能如此?人苟不外慕,則吾之可愛者多矣。一花一草、一木一石,皆足愛也。況吾之不朽者有在其外者乎?
77 「蒼蒼穀中樹」一首中云:「行行停出門,還坐更自思。不怨道里長,但畏人我欺。萬一不合意,永為世笑唉。」讀此彌使人自重。淵明愛惜清名,惟恐浼之。其所云「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」,「千秋萬歲後,誰知榮與辱」,皆非真語。
78 《祭程氏妹》云:「慈妣早世,時尚孺嬰。我年二六,爾才九齡。」而顏延之誄云:「母老子幼,就養勤匱。遠惟里生致親之義,追慕毛子捧檄之懷」云云,則淵明有後母矣。
79 開卷《停雲》便思親友,和贈詩亦連篇累牘,及《詠貧土》則曰:「知音苟不存,已矣何所悲。」然則向所云云,尚非知音耶?意者淵明亦固不易知也。
80 淵明自以曾祖晉世宰輔,恥複屈身後代,自宋高祖王業漸隆,不複肯仕。昭明太子《陶靖節傳》、《宋書》、《南史》皆同。又麾檀道濟粱肉事,蕭《傳》、《南史》載之,《宋書》則略,獨《晉書》則盡刪以上語,而淵明志節不複見矣。史識庸下,殆於不齒。
81 《乞食》則云:「感子漂母惠,愧我非韓才。銜戢知何謝,冥報以相貽。」《有會而作》則云:「常善粥者心,深恨蒙袂非。嗟來何足吝,徒沒空自遣。」忍恥自下,幾令旁人短氣。乃易世以後,論古者莫不以忠義清節歸之,而且以諸葛亮擬之矣。然則人生亦烏用自亢為哉!山谷《宿舊彭澤懷陶令》有云:「歲晚以字行,更始號元亮。淒其望諸葛,骯髒猶漢相。時無益州牧,指揮用諸將。平生本朝心,歲月閱江浪。空餘詩語工,落筆九天上。」
82 《南史》《傳》云:「妻翟氏,志趣亦同,能安苦節。夫耕於前,妻鋤於後。」昭明《傳》云:「其妻翟氏,亦能安勤苦,與其同志。」然則淵明有賢妻矣。其《與子儼等疏》乃云:「諉叶仲,室無萊婦。抱茲苦心,良獨內愧。」何與?意其時翟氏已前歿與?內愧之說,尤可怪也。案:「內愧」,《宋書》、《南史》皆作「罔罔」,當從之。
83 《怨詩》有云:「弱冠逢世阻,始室喪其偏。」則翟氏繼室也。《責子》詩已雲「白發被兩鬢」矣,而阿舒最長,不過二八,是五子皆非前室所出。《與子儼等疏》云:「汝等雖不同生,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。」則淵明有妾,信矣。顏延之誄有「居無僕妾」語,意妾亦前歿矣。淵明有妻妾,有五子,而不污於濁世,所以為難。
84 陶詩平淡而少激烈之音,《述酒》一篇亦複涵隱不露。鐘嶸推為「隱逸之宗」,無怪也。意淵明文字必不止此,易代之際,必多忌諱,其得存於今者,多微言乎?而後人乃於寥寥希聲中尋出淵明志節,而以忠義歸之。此古人所以有待於後人也。
85 《輟耕錄》:塞玉質《慄里譜》:「太元九年甲申,君年二十,失妾。《楚調》詩云:『弱冠逢世阻,始室喪其偏。』妾翟氏偕老,所謂『夫耕於前,妻鋤於後』」云云。案:此條兩「妾」字皆謬。妾固不當雲室,失妾亦未至為怨詩《楚調》也。翟氏史皆以為妻,質何據而妾之乎?譜云「當是翟湯家,湯、莊、矯、法賜,四世以隱行知名。」案:翟法賜,《南史》有傳,潛德名門,又肯以女為人妾乎?
86 「始室喪其偏」,偏非妾也。《周官》媒氏掌萬民之判,判,半也。半即偏之說也。
87 史傳「公田悉令吏種秫稻,昭明《傳》無稻字妻子固請種梗」,案淵明以義熙元年八月為彭澤令,十月去官,八月至十月,均非布種之時。淵明一家所爭,皆為虛語。而史謂。使二頃五十畝種秫,五十畝種梗」,亦不足信也。洪容齋乃傷其所種,未得顆粒入口,亦誤。《爾雅》《釋草》「眾秫」疏:「眾,一名秫,謂黏粟也。」《說文》:「秫,稷之黏者。」崔豹《古今注》:「秫為黏稻。」吳澄曰:「黍全黏曰秫,而稻粱之黏者亦曰秫。」案淵明,江西人,其地亦塗泥之域,宜稻不宜黍稷。史既曰秫稻,則是稻非黍明矣。
88 以上載《名山小言》
URN: ctp:ws60503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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