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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> -> 卷三

《卷三》[View] [Edit] [History]

1 《離騷》:「怨靈修之浩蕩兮,終不察夫民心。」「浩蕩」猶言沒分曉也。《詩》:「蕩蕩上帝,下民之闢。」《小序》言:「厲王無道,天下蕩蕩,無綱紀文章。」與《楚辭》「浩蕩」意可通。張文潛獨以堯之蕩蕩為說,以《小序》為非。且曰《板》《蕩》不可以謂亂世。然本詩下句即「疾威上帝」,不可以堯為說矣。
2 《考盤》鄭注:「弗諼者,弗忘君之惡。弗過者,弗過君之朝。弗告者,弗告君以善。」極為宋鄭俠所非。康成添字太多,自非說經之體。然其意則與《菀柳》詩相近。《野有死麇》,貞女之詩也,其卒章則失言矣。以貞女遇強暴之徒,開口便辱,奈何好言之曰:無感我悅,無使龐吠乎?溧陽芮蒿子先生《題齋扉》云:「石隱┯朧朗瑁芙蓉襟帶薜蘿裾。無端投我徵君檄,總未酬他卻聘書。」先生超矣。予每讀疊山《上留忠齋書》,便為之短氣。如云:「女真之待二帝亦慘矣。宋之臣子不敢置兩宮於度外也。今年遣使祈請,明年遣使祈請」云云。案:祈請使汪黃為之也,又足道乎!又云:「王倫一市井嚴賴,狎邪小人耳。謂梓宮可還,太后可歸。諸君子切齒怒罵,終則二事皆符。」案:此則疊山又有取於王偷矣。又述室燃聽洪忠宣之說,密授秦檜以江南稱藩國,納歲幣而息兵養民矣。案此則疊山且以稱藩為幸矣。嗚呼!天下無不亡之國,何至為積威所,失其本心,而假借王偷、秦檜乎?其《與參政魏容齋書》有謂「皇帝慈仁如天,不妄殺一忠臣義士。雖曰文天祥被奸民誣告麗枉死,後來冤狀明白,奸民亦正典刑」。甚哉壘山之不知文山也!文山豈求生者哉?而以為枉死也!其識與王炎午異矣。因論蒿子詩至此,饒舌饒舌!
3 羅隱《帝幸蜀》詩「馬嵬山色翠依依,又見鑾輿幸蜀歸。地下阿蠻應有語,這回休更怨楊妃。」明皇在禁中自稱阿瞞,累見唐人小說,蠻、瞞同音。
4 「鑿石養蜂休賣蜜,坐山秤藥不爭星。」賈島詩也。大學問,大經濟,不意於寒瘦詩人得之。
5 「中年早已傷哀樂,死日方能定是非」,亭林句也。亭林謂石齋為杖母者所愚,又有《贈陸貢士來複請序》,述其昔年代許舍人曦草疏攻鄭曼事,詩云:「雒蜀交爭黨禍深,宵人何意附東林。然犀久荷先皇燭,射隼能忘俠士心。」噫!亭林尚考據,而於[B098]陽事不信蕺山、石齋,而信溫體仁、許曦。體仁奸相,曦何等人乎?亦不善於考據矣。陸稼書《日記》述陸翼王語亭林殺僕事,幾於不忍卒讀。我以道聽途說誣人,人亦以道聽途說誣我,可不懼哉!雒蜀君子之爭,東林與魏閹為敵,可謂擬人不於其倫。
6 朝鮮黃垓雲卿殉國難於宣統二年,有《梅泉詩文集》。予選其詩一卷入吾書,文則未暇也。有《聞宋淵齋先生殉義》七律,其一云:「九闕沈沈晝晦冥,天衢忽曜少微星。冰霜久淬尚方劍,雲木深籠止水亭。始見讀書真種子,甯能求活小朝廷。朱門結局方希直,千古儒家有典刑。」朱門結局語極奇。呂晚村云:「雒閩淵源至靖難而中絕。」黃語似出晚村,晚村文集固有朝鮮本也。
7 明季義士溧陽芮長恤《岩尹》,其《匏瓜錄》、《通鑒綱目分注補遺》世多有之。去年得其詩名《衛衷剩稿》,見者希矣。其《吊史貞義女》云:「日夕依慈幃,所務在機杼。獨出漂江濱,默默自延佇。餓死伍將軍,何關史氏女。壺漿不值錢,可與可無與。回思悔且愧,甘心葬江渚。謹禮遠嫌疑,舍生獲古處。堪笑投金人,猶以利相許。」明季無錫諸生顧□子方《日出東南隅行》:「秦羅敷,胡為乎?桑中何不蔽爾明月珠,掩爾青絲籠。出門一率意,自與蕩婦同。使君道路人,安知爾為柏與松。秦羅敷,爾莫頰!但當重爾足,裂爾繒。蠶子可弗育,桑中難獨行。」二詩同義,真使石破天驚矣。子方,明末起義兵,為譬家所害。有《悟秋草堂集》。
8 「村邊縱酒陶元亮,宅畔行吟屈大夫。不要溫公入《通鑒》,自家留得幾行書。」此我詩也。劉京叔《歸潛志》謂魏徵輩文中子門人,《隋書》不為立傳,自有深意。既擬師以聖人,列於傳恐小之。欲援《孔子世家》例,則《隋書》無「世家」,恐被時議,故皆不紀。以為其師不待史而傳乎?語未必是,然不待史而傳,與予前詩意合。又案《文中子》後原附杜淹所撰《世家》,又附王福矗ㄍㄋ錚┳《東皋子名績字無功答陳尚書叔達書》其前,載陳公方撰《隋書》,季父即無功持《文中子世家》與陸公編之,陳公亦避太尉長孫無忌之權,藏而未出云云。以通仲弟凝彈侯君集事,連無忌,故得罪。據此則《隋書》不載《文中子世家》,自有實事。京叔乃作想當然語,不免小誤。
9 程門弟子呂與叔有詩云:「獨立孔門無一事,只輸顏子作心齋。」顏子分明說夫子博我以文,何云「無一事」?既是講學,如何襲用《莊子》字?吾不能為之說也。王艮又以「心齋」自號,可謂不爭氣!
10 何景明成進士,鄉人以為必入翰林。劉健曰:「此子福薄,能詩何用。」按:若以福論,則健厄於劉瑾,亦非福人也。健有裴行儉評四傑語在胸中,不覺出之於口,不知裴說固非通人所取也。人言李夢陽能詩,健曰:「就使到李杜,不過一酒徒耳。」本朝襲健語講學者,陸清獻也。健粗人姑弗深論,清獻大儒,奈何並《論語》「小子」章而忘之。明呂涇野謂唐詩可無作,又謂唐之鮑照云云。十室忠信,其語竟堪捧腹,人可以不學乎!
11 朱子《名臣言行錄》:「萊公外奢內儉,無聲色之娛,寢處一青幃二十餘年,時時有破壞,益命修葺。或以公孫宏事靳之,笑答曰:『彼詐我誠,雖敝何憂。』」《遺事》公之儉德如此,其知鄧州日,廁溷間燭淚成堆,正恐是其門客所為。正《遺事》所謂外奢也。張爾歧《蒿庵閒話》乃云:「萊公豪侈,以功業甚盛,人不之非。魏野贈詩云:『有官居鼎鼐,無地起樓台。』反語示諷耳。劍匕使賜宴問誰是『無地起樓台』相公,蓋誤以此語為真也。」蒿庵此語甚誤,苛論萊公,不考朱子《言行錄》分明正言,以為反語,以此說詩,甯非詩厄。萊公宰相,即有地起樓台亦不為過,何必用反語譏之。蒿庵君子,乃有此失,下筆不可不慎。
12 朱柏廬贊陸放翁詩有云:「讀《劍南詩選》畢,忠君愛國憂世恤民之念,每飯不忘,雖老愈篤。放翁真人豪,亦文豪也。讀之殆不忍釋卷。」又云:「『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』,於放翁尤信。其詩云:『我生學語即耽書,萬卷縱橫眼欲枯。莫道終身作魚蠢,邇來書外有工夫。』看是何等力量,宜乎不獨詩才擅絕。」又云:「一切塵塗趣味,分毫不入其靈府,是放翁人品文章之本。」又云:「文可通於詩,詩難通於文。讀放翁詩大開闔而神變化,可以通於文矣。」案:朱子極傾倒放翁詩。能知放翁者,朱子以後,柏廬一人而已。柏廬以腐儒自命,然能知放翁詩,斯不腐矣。不比張揚園、陸平湖輩謂詩可無作也。
13 王禹僻《恭聞種山人表謝急徵不赴》詩云:「不拜明時鵠板書,可能終老傲唐虞。神仙見說須陰德,肯為蒼生一出無?」範文正公《送丁司理赴明州》詩云:「仙家枝葉令威孫,南去司刑庇越民。金闕道書微旨在,獄多陰德是真人。」自注:「道書謂升真者皆須曾為獄官。」
14 張文潛《明道雜志》:「蘇長公詩云:『身行萬里半天下,僧臥一房初白頭。』黃九云是『初日頭』。問其義,但云:『僧負暄耳。』餘不然,黃甚不平,曰:『豈有用白對天乎?』予異日問蘇公,公曰:『若是黃九要改作日頭,也不奈他何。』」按山谷穿鑿如此,而為江西祖師,自誤誤人不淺矣。此詩學之所由衰也。遺山云:「蘇門若有忠臣在,不放坡詩百態新。」予則云:「若使蘇門行櫝楚,不教山谷亂談詩。」
15 得無錫周懷西《犢山詩文集》。懷西循吏,詩文有至性。其《景甯催征詩》已摘入予所撰《別傳》中,其他五古如「嫫母不修容,惟知乳孩嬰。世無醫窮藥,不死勤儉人」,深得古意。七言如「春池放草看魚戲,雪徑敲松喚鶴還」,真雅人也。最奇者為「尊前萬事帶糟吞」七字,動心忍性之功,海闊天空之概,兼而有之。表聖云:「不朽惟憑一句詩。」此句足以當之。好官難得,好詩尤難得,如此七字,更不可以尋常好詩論也。原系七古,對句未工,擬別對一句,入七律而未易也。少時極喜讀先生時藝,吾邑管報山時藝有盛名,予不甚措意,同輩憾之。今得此七字,不複爭時藝短長矣。
16 得姚春木《通藝閣詩》,愛其一句云:「懶將春色問唐花」,惜上句不稱。閻百詩《潛邱蚣恰沸嗖家率:「老人新句似秋花。」亦苦上句不稱,擬為別對一句,未易圖也。春木《晚學齋文》有謂姚惜翁《古文辭類纂》欲商去桐城二家文,世人不盡知也。
17 雕是貪殘之鳥,大臣正色立朝,何取乎此?其賦云:「彼何鄉之性命,碎今日之指掌。」使人讀之不歡累日。《天狗賦》更不足道。天狗,賊星也。天寶中置天狗院,列在諸獸院之上,使胡人馭之,此乃豢養祿山致亂之兆。少陵乃譽其德性無所不至,至云「此乃獨步,受之於天」,此語豈合施於狗乎?
18 得剡源戴先生集。戴名表元,字帥初,四明人,宋進士。入兀偶一為教官,其文往往自署「前進士」,嘗受業於深甯王氏,其門人最知名者袁桷,詩筆瀟灑。《四明山中》十絕內《莽廣溪》一首云:「怪石驚湍吼不休,時時岩客飲寒牛。誰知此水明州去,浸作琉璃萬頃秋。」
19 「丈夫出處非無意,猿鶴從來不得知。」荊公句也。「猿驚鶴怨渾閒事,只恐先生袖手歸。」朱子送胡籍詩也。
20 湯貞愍公雨生《餞李鳳岡威太守罷官》詩:「一夕西風竟送行,蒲帆高出尉佗城。眼前原是來時路,心與秋江一樣平。」此詩高絕千古,不但三百年來所未有也。雨生名貽汾,殉桂匪之難。有《琴隱園詩》三十六卷。其句如「官似秋蟬拋殼易,家如春燕定巢難」、「茅屋示嫌無主客,桃源也怕有滄桑」、「昂頭白鷺溪三尺,沒足黃牛雨一犁」、「曲院風來花似雨,隔簾人至語如鶯」,極可喜也。公尤以畫名,論畫謂自古狀風雨者莫如董叔達,米氏父子直灰阜炭林耳。論詩不喜退之,見集內《鸚鵡碑歌》。
21 辛亥之變,江陰沙洲福善鎮秀才趙彞鼎不食三日,自經於鎮之三賢廟西樓,吾邑李經畦先生寶淦有二律哭之,其二云:「身世橫流黯自悲,青衿垂老更何為。疆臣首建南都策,名士親題北伐碑。碩果豈同溝瀆諒,孤芳惟有地天知。在三不昧村儒義,爭認吳章是本師。」吳章事見《漢書云敞傳》經畦,光緒□□孝廉,官至湖北提學使,有《漢堂詩文鈔》,身後乃付印。生前鄙人所見者,哭趙一律而已。集內佳句云:「月圓喜遇初晴夜,花病重開過雨天。」「十年樹木身應老,五岳尋仙願總違。」「薄酒只禁孤客醉,新愁都逐夜寒生。」「往事難追皆墮甑,薄緣未了是殘書。」「孤誠直待羝生乳,慣見休驚狗戴冠。」「空山木石無精衛,窮海風塵有少連。」《次惲孟樂韻》曩者鄙人知先生不盡,今世無此人亦無此詩矣。
22 曾文正謂古之成大功者,多在四十五十之後。杜詩有之曰:「男兒功名遂,亦在老大時。」惟宋陸持之說不然,曰「自古興事造業,非有學以輔之,往往皆以血氣為銳惰。故三國兩晉諸賢多以盛年成功名」云云。持之,象山子也。
23 無錫許靜山《馬嵬》詩:「翠華不幸已蒙塵,忍為蛾眉更卻君。卻怪少陵詩史在,桓桓把鉞說將軍。」靜山忠孝學道人也,其詩從心地立論,非他人詩可比。雖然更有說:新舊《唐書》《玄宗本紀》、《後妃傳》、《楊國忠傳》、《陳元禮傳》皆言元禮實主謀殺國忠,予以為不足信也。天下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乃能為之,元禮何人,仕天寶之朝,久於宮禁之職,無毫毛之長以自見,及祿山之亂,又未嘗有一蚊一蚤之勞,此其人亦食楊氏涕唾者耳。何敢謀誅國忠,何曾有如《新唐書》《後妃傳》云「以天下計誅國忠」乎?予以為國忠實死於亂卒,元禮庸人,必不與謀。及國忠既死,殺國忠者恐貴妃在內,終必及禍,遂以殺貴妃要元禮,以要其君,此亦人情所應有,亦非元禮本謀也。乃《唐書》於貴妃之死,則又絕不關元禮事,而轉出自高力士。《新書》《後妃》傳:「國忠已死,軍不解,帝遣力士問故,曰:『禍本尚在。』帝不得已,與妃訣。」《舊書》《玄宗本紀》:「國忠誅,眾方退,一族兵猶未解,上令高力士詰之,回奏曰:『諸將既誅國忠,以貴妃在宮,人情恐懼。』上即命力士賜貴妃自盡。」然則殺貴妃功出力士。杜少陵所謂「微汝人盡非,於今國猶活」,正當移贈力士耳。又案:《舊書》《玄宗本紀》「元禮奏請誅國忠」,而《國忠傳》則載「元禮以殺國忠倡於眾」,既能激眾,何須奏請,是兩說不符。如一面激眾,一面奏請,則險詐已極。竊以為元禮之惡不至此,皆不可信而已。元禮一極庸人,《唐書》附《王毛仲傳》,又多與高力士聯名,正得其所,而乃驚天動地,以再造之功歸之,真可笑也。
24 邑先輩管才叔《題包小莊茂才授經圖》:「城頭烏啼霜被廬,一燈熒然兒讀書,云誰之子包氏孤。一解孤生五歲即無父,母年二十五。兒嬉不知母心苦,母手一編淚如雨。二解爾父所貽願兒卒讀之,兒勤則喜惰則悲。兒聰明,畏兒羸。兒充碩,憂兒癡。三解兒學既成,母責乃釋。兒何以報母德。四解為圖寫真,徵客以言。有客哽咽,言不能文。自云亦是孤兒身,讀書無成孤母恩,凡諸孤兒監此人。」律句如:「不逢知己生何益,各有傷心別最難。」《贈陸心源》「中年湖海除豪氣,異地笙歌感歲華。」「眼看喪亂非吾罪,骨耐飢寒始是才。」陽湖以詩鳴者,未有能過之者也。少時嘗聞長老述先生狂言以為笑,然以先生之才,試鄉闈一十六科而不遇,不狂又奚待?此而不狂則聖賢矣。聖賢何可遽責才叔哉!甲子科曾立正公嘗謂典試者曰:「江南有老名士某公,能摸索得之,斯不負此行矣。」竟不可待。
25 「游魚如錦水如羅,袢觜袢跚崴康綽灘āW約鵒陰多處立,滿身清影當披蓑。」《天湖垂釣》「朝陽斜上絲雲瑞,繞舍清陰曉色寒。涼露在花風在柳,碧波魚影拂闌幹。」此箕仙述吾姊前生詩也。妙萬物而為言,非複人間煙火。箕語原難信,而此詩則有可異者。音由心生,鬼語仙語,自是不同。此詩絕無鬼氣,一異也。凡有知識皆知好名,如此好詩不自署名,而托之吾姊前生,二異也。宋儒謂鬼神造化之跡,二氣之良能,語殊寥曠。如此好詩,非徒造化之跡所能為,孰為為之?非天仙曷能如此?三異也。然則天下之理,未易窮矣。
26 世傳吳得臣《過九江》一絕云:「春風送我過江城,萬戶無聲犬不驚。可惜清明平旦氣,都從夢裏誤平生。」胸次不凡。我朝不能得此人,而使曹氏得之,宰相之過也。今日又傳其一聯云:「馬革餘生悲日暮,牛衣相對泣天涯。」為之擊節。本朝如此好詩不多幾句,而竟得之長槍大戟中,號稱詩人者能無愧死。滬上有石印得臣畫竹,自題一律,末句云:「但憑蒂壯根深固,不怕東瀛起怒濤。」本朝自中興以來,罕有言御外患者,但能鋪張外人德禮刑政不可及而已。得臣能議及此,豈非人傑。
27 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。坡曰:「不意別後卻學柳七作詞。」秦答云:「某雖無識,亦不至是。」「楊柳岸曉風殘月」,千古以為絕唱,坡乃以為梢公登溷語。柳為蘇秦所輕如此。真正論詞,自當以歐蘇為宗,緣二公以餘事為詞,出語自然不同。若一生沾沾於詞,必在自《鄶》以下矣。
28 麥鐵杖曰:「大丈夫性命自有在,豈能艾炷灸祝瓜蒂賁鼻,療黃不差,而死兒女子手中乎?」方書有瓜蒂散引吐,《梅村詞》「艾灸眉頭瓜噴鼻」,去蒂則不成語。
29 以上載《名山六集》
30 退之銘貞曜末句云:「維卒不施,以昌其詩。」東坡嘗問王定國曰:「當昌其身耶?昌其詩耶?」王來詩不契所問,坡作詩答之曰:「昌身如飽腹,飽盡還複飢。昌詩如膏面,為人作容姿。」詩豈為人作容姿者耶?下又有「不如昌其氣,昌其志」之語,皆非也。《書》云:「詩言志。」志氣不昌,詩安得昌!
31 東野「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」,東坡「慈顏如春風,不見桃李實」,皆從《凱風》來。
32 少陵《雕賦》:「彼何方之性命,碎今日之指掌。」讀之使人不怡累日。《畫鷹》云:「何當擊凡鳥,毛血灑平蕪。」我謂世間惟狐鼠宜擊耳,凡鳥何辜而擊之。然杜詩有大異於此者,《打魚歌》末言「暴殄天物聖所哀」,《早行》云:「前王作網罟,設法害生成。」補過勸善,賴有此耳。
33 《避》上九最吉。鄙人《詠陶貞白》云:「山中宰相住茅山,蹤跡皇都咫尺間。若到羅浮天姥去,君王何處問神仙。」咫尺皇都,不足以當上九之地也。雖然許由、巢父只在箕、潁,與帝都隔衣帶水耳。四皓只在商山,亦仕宦必經之地,與貞白何異。上九肥避,不亦遠乎!肥或作蜚,更佳。
34 「昨夜扁舟雨一蓑,滿江風浪夜如何。今朝試揭孤篷看,依舊青山綠樹多。」先君子頗不喜此詩,曰:「雨後青山,何論新舊。」
35 先君子常誦「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向何生度此身?」真西山詩也。上二句云:「人生難得今已得,人道難聞今已聞。」
36 荊公「丈夫出處非無意,猿鶴從來不得知」,不失為壯語,至云「桔槔俯仰何妨事,抱甕區區老此身」,則倒卻架子矣。莊周鄙語無過於「俯仰而不得罪於人」一句,荊公拾馬屎。
37 樂天《雲居寺孤桐》詩結云:「四面無附枝,中心有通理。寄言立身者,孤直當如此。」周子《愛蓮說》「中通外直」或出此。明道《洛園修禊詩》結云:「不須愁日暮,天際是輕陰。」龜山嘆其溫柔忠厚,然張旭詩云:「山光物態弄輕暉,莫為輕陰便擬歸。縱使晴明無雨色,入雲深處亦沾衣。」明道才用旭詩弟二句耳。旭語無心,明道似有意矣。旭詩下二句竟與「王臣蹇蹇」義合。
38 「善詩者譬如釀花之蜂,必渣滓盡化,芳潤融液,而後貯於脾者皆成蜜。如食葉之蠶,必內養既熟,通身靈瑩,而後吐於口者皆成絲。」此吳草廬語也,可謂至精至微矣。雖然,此但言下手工夫耳,非向上語也。夫絲、蜜既成,則實在有物,可以取之無盡矣。而詩則未嘗有物也,必天時、人事、風水相遭,靈機偶觸,忽然而成。非可探囊取之,刻舟求之也。譬之「李白乘舟」、「渭城朝雨」,豈可朝作一篇,暮吟一首,至於無量數乎。予謂好詩在天地間固應有數。雖淵明、太白不能多取,而況於吾儕乎。若正在釀花食葉之時,猶不當以此語告之也。
39 何喬遠《邱齟》謂:「雎窞肺椒噸傺蛻事,岳飛未必能恢複,秦檜有功宋室,元不得與正統,許衡無能改於夷狄之俗。」他姑弗論,惟功檜抑岳,罪在不赦。鑫募內《茅山複古堂記》云:「茅山崇禧萬壽宮古有別院曰威儀。唐道門威儀鄧鏈師所創,宋秦丞相檜家鄰於茲,重為修建。其夫人暨子熔所施繡像,至今猶存。後人號為檜堂。」奸臣遺跡,津津道之,隆之以「丞相夫人」之稱,與何《傳》內贊檜語合。然其詩詞則大相反,《岳王墳》詩云:「我聞岳王之墳西湖上,至今樹枝尚南向。草木猶知表蓋臣,君王乃爾崇奸相。青衣行酒誰家親,十年血戰為誰人。忠臣翻見遭殺戮,胡兒未必能亡秦。嗚呼!臣飛死,臣俊喜,臣俊無言世忠靡。檜書夜報四太子,臣構再拜從此始。」又《寄題嶽王廟》《沁園春》詞云:「為國除患,為敵報仇,可恨堪哀。顧當此乾坤,是誰境界;君親何處,幾許人才。萬死間關,十年血戰,端的孜孜為甚來。何須苦,把長城自壞,柱石潛摧。」
40 「雖然天道恢恢,奈人眾將天手幻轉回。嘆黃龍府里,未行賀酒;朱仙鎮上,先奉追牌。共戴仇天,甘投死地,天理人心安在哉!英雄恨,向萬年千載,永不沈埋。」此詩詞作於何年?何《傳》內鴟延琉占諍文輳坑櫛茨蕓跡不知其為先迷後得耶?為不善變耶?秦檜原是兩截人,瓊山又有此兩截議論,人心惟危,豈不信乎?
41 見粵人康有為《石印墨跡》云:「鴟梟食母獍食父,刑天舞戚虎守關。逢蒙彎弓專射羿,坐看日落淚潸潸。」自注:「此次討逆軍發難於梁賊啟超。」詩句拙甚,注尤不通。予前作《學堂記》,略載區梁事未及此,當補入。有為,《公羊》家也。老來於滬上設天游學堂,尚為弟子說非天子不議禮,天子即孔子。乃知大愚終身不靈,竟非虛語。
42 無錫侯戢盒秀才學愈有《環溪草堂集》,予已為之序,茲更錄其佳句於此:「白髮怕談天寶事,青燈愛誦義熙詩。」「園林劫後渾無恙,魚鳥春來漸有情。」「客來尚說山依舊,老去空驚日易斜。」「何幸姓名逃北寺,只應涕泣向西台。」只此數聯,已足千古。先生辛亥後於時俗無絲毫之染,可謂食乎清、游乎清者矣。廣坐中正論侃侃,鄙人尚不敢應,況他人乎?北寺、西台一聯,竟非虛語。
43 金象晉字子開,號兢庵,忠潔公猶子,居武進郯村里。忠潔殉國,兢庵晝夜飲泣,校刻其遣稿,緇衣芒履,為方外游。暮年病隔知不起,有「酒扶將死病,花笑欲歸人」之句,弟一等好詩,吾常不多幾句,而世無傳者。惜哉!卒於康熙辛未二月二日,年六十有三。天性至孝,卒時尚有老母。以上見邑章大士《圃軒文錄》。圃軒,兢庵友也,大士字我任,邑厚餘人,傳高忠憲之學,見邑舊志《儒林光緒志》。《圃田文集》一卷,《詩集》八卷,《詩餘》一卷,並存。今其書僅存於《章氏家乘》,合一冊,所謂詩八卷未見。《西台懷古》云:「柴門偃仰苦銜杯,剩有遺民水鬲水隈。不惜孤蹤飄一葉,東風吹淚上西台。」露出刀瘢與翦瘡,曾將一旅效勤王。死生只倚文丞相,夜夜清宵祝劍弧!薄兜志┛詡詞隆吩疲骸捌蓬湖海已忘情,書劍相攜有宿盟。帶水孰雲天設險,孤舟又泊潤州城。」《春盡泊下關》云:「江上扁舟思不勝,飛花萬點浪千層。可憐衰鬢飄蓬日,偏到春歸望孝陵。」《挽惲南田》云:「家世東南仰鉅儒,名駒千里望前途。悲來只有西台慟,手挈江山入畫圖。」玩詩內「刀瘢」、「箭瘡」及「天險」語,似先生躬與明末義師者,然不可考矣。律句:「雲中宮闕談天寶,月下荊榛泣靖康。」「濁酒欲澆皋羽墓,清流只向子陵台。」明季忠義,工詩無過張蒼水。先生可與伯仲,真奇才也。先生祀錫山七賢祠,當考之。
44 以上載《名山六集補》
URN: ctp:ws8983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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